失明的前半年里，赵智温总会做这样的梦：周围是他熟悉的环境，村庄、树木，他不停歇地向前奔跑着。他惊喜于自己能看见了，却总在这时突然惊醒。他着急地想要看清些什么，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。“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。”他说。

1993年，21岁的赵智温在一场矿山事故中失明。往后十余年，他没有工作，只能待在家里，帮弟弟妹妹带孩子。在这段时间，收音机成为他与世界的连接。他痴迷于收音机里的诗词节目，从早上6点到晚上11点半，听完《诗经》节目才睡，手上长满冻疮也不在乎。

他开始学着写诗，用弟弟妹妹们用完的习题本反面写。把纸向后卷，一折为一行。一笔写完一个字，写完一行，展开一折。

【资料图】

不止在纸上写。他还拿用完的圆珠笔芯在墙壁上狂划，“磨掉了千百个”。心里的不满和痛苦全部挥洒在笔尖，“我对自己很不满，在这个世上很丢人，万念俱灰，跌入谷底。”

他写得精疲力尽，躺在床上大口呼吸，昏沉沉地睡去，醒来又有了斗志。

2010年，他学中医推拿，后来在深圳开了一家养生馆。空闲时，他写诗旅游。站在山川之间，他凭借听觉、嗅觉、触觉，回忆小时候看到过的风景照片。

今年4月初，他将自己写的140万字的《盲者诗集》送给南阳特教职业学校，他在这里学习了中医推拿。

他说，写诗不是消磨时间，不是麻痹自我，他希望把写诗化作自己的精神力量，也希望把这份力量传递给其他同学。

以下是他的讲述。

【1】天地徽张苦作文

“竹管一支是本身，挥毫悬腕用心魂。求知端砚勤研墨，天地徽张苦作文”。

我用毛笔代表自己，在砚台上反复研磨，饱蘸浓墨。在天地间，用我的身形，写一首诗。这是我的人生。

失明之后，叔叔给我买了一个二三十块钱的收音机，巴掌大小。我天天拿着听。早上6点起床，6点半听中央新闻，7点听河南新闻，一直到晚上11点，有一个讲诗经的节目。我一直听到晚上11点半才去睡觉，手上都是冻疮，完全不在乎。这些年，我听坏了十几个收音机。

到深圳后，我学会了用手机，跟你们一样，用喜马拉雅、B站，听新闻，学东西。

1997年，我有了“在创作中学习创作”的想法。那时家里穷，我就用弟弟妹妹们的数学本反面写诗，把纸反过来一折一折往上卷，叠成一个长条。写完一行，往下翻一条。

开始我一笔写完一个字，大家都能认得出来。后来，我想写得工整些，一笔一画地写，反而一个字写不到一起去，别人都看不懂。

到处都可以写诗，我用弟弟妹妹们写完的圆珠笔在墙上狂划，磨掉了千百个橡胶管。我要抒发闪现的激情，把涌现的感悟记下来。

你不知道黑暗会带来什么。我对自己很不满，活在世上很丢人，万念俱灰，跌入谷底。现实把我击倒，我躺在床上，脑袋空空的，昏沉沉地睡过去。

最痛苦的是在梦中，在我熟悉的环境中，有村庄、树木、河流，我竭力向前奔跑。这时突然惊醒，我以为自己又能看见了，又惊又喜，可是醒来眼前还是一片黑暗。我感到不能呼吸，胸闷，浑身是汗。

一觉醒来，我又恢复了斗志。

直到现在，我做梦从没梦见自己是盲人，在生活里也不会把自己当盲人。我要比有眼睛时更强。

【2】在矿山爆炸中失明

我家算是中医世家，从我太曾祖父那一辈起，就是学中医的。直到现在，我家墙上还贴着手抄的《伤寒论》，挂着父亲的中药。

小时候家里穷，我总是住到别人家。我并不想走父辈的路，想要改善家庭条件。

初三没读完，我辍学了。在家务农、放羊，17岁跟着叔叔们去桐柏县做建筑小工。1992年，我跟着亲戚到湖北京山采矿。

站在山顶上，看见蓝天、池塘、树林，我心潮澎湃，满心抒发的欲望，像被压抑着说不出话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。那时，我还没有想象过，自己有一天能写诗。

1993年，农历七月16日，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。我当时还没满21周岁，在矿山准备爆破。我埋好几十斤炸药，去公路上提醒行人小心绕行。工友点火之后没有爆炸，是个哑炮。我过去清理炸药，却不知道工友拔出了导火线，没有拆除连接炸药的雷管。

在我清理炸药的过程中，它爆炸了。现场三个人，一个老乡被当场炸死。我被气浪掀飞，左手的手指和手掌骨折，眼睛失明，三个月里，脑袋都是晕的，分不清方向。

经过半年的恢复，我的眼睛渐渐能看见一些光亮。能认出你穿的衣服什么颜色，能看见月光，甚至可以骑自行车。

医生说，我的眼睛晶状体碎裂，有些钙化，粘连在玻璃体上，眼内还有一块残留的石子。如果通过手术把晶状体和石子清楚，或许能恢复一些视力。但这样风险很高，很容易导致完全失明。医生没有同意为我手术。

我回到京山，一位快要退休的老医生收下了我。在手术快要准备缝合的最后瞬间，我的眼底突然出血，我能看见眼前瞬间变成一片红光，之后我陷入完全的黑暗。

手术没有成功，但我永远感谢那位医生，他的本意是很好的，给了我一些希望。

【3】学习中医推拿开养生馆，喜欢旅游，感受自然

出事之后，我留在湖北。没做出一番事业，没脸回家。叔叔就在外地照顾了我三年。直到1995年底，我才回到老家。

眼睛看不见，什么工作都做不了，我只能天天待在家里。那时侄女出生，我母亲去世，家人们都要外出打工，或者在田里忙，只好把孩子给我照顾。

三个侄女和一个侄子都是我这个盲人带大的。虽然我看不见，但侄子侄女身上永远都是干干净净，也从来没磕碰。

喝奶之后，过一个小时给孩子把尿。稍有动静，我就把他们抱起来，从来不会让他们尿在床上。要出门，就把孩子扛在肩头。小孩刚会走路的时候，好像有意识似的，前面有公路或树干，他们就拦着我，不让我过去。

孩子很小，我就开始教他们走路。我时间抓得很紧。把他们哄睡着，我要开始学习。我把孩子放在地上，推着他们往前，再往后拉。其他孩子还不会走路，我的侄子侄女都会走了，比他们走得都快。

2010年，南阳市特殊教育职业学校的校长杨帆找到我，问我愿不愿意去学中医推拿。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那做按摩，告诉了杨校长我的情况。

培训是政府出钱，包吃包住。但我对中医推拿没什么兴趣，想着可以去积累写诗的素材，这才答应报名。

学习了七八个月，老师同学们都很好。毕业之后我就去深圳找工作，我的妹妹在那。我当时的想法是，那是一个改革开放的前沿，对我而言，是一片新的天地。能在南方大地上站一会，都是我的胜利。

刚到外地，我很自卑。我吃不了辣椒，又不好意思说。辣得胃疼，也不敢告诉别人，只能自己偷偷把辣椒扔进垃圾桶。

后来，我去过贵州、昆明、桂林。我很喜欢旅游，能去的地方我都要去。这都是我的灵感素材，我会把感受写进诗里。

在桂林的河上，听船上的老人说，这里的风景和人民币上一样。在岩洞，我用手摸一摸那些石头。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，听鸟叫想象它的样子。叶子落到地上，我会捡起来，带回家去。参观历史遗迹，我紧紧跟着讲解员，听得入了迷。

我到深圳十几年，从最早在别人的按摩店打工，到拥有自己的养生馆。我还在坚持写诗，一有空闲的时间，不算太累，我就开始写诗，去年10月底到年底，写了一百多首，今年写的还没整理出来。

我的写作很单纯，那是真正从我心里迸发出来的。写诗不是为了消磨时光，也不是麻痹自己，更不是为了什么成绩。如果能有一首诗流传下来，也证明我在世上走过一趟。

九派新闻记者 王佳箐

编辑 刘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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